遇见世遗|坊巷深处流溢的五彩民俗
坊巷深处流溢的五彩民俗
赵麟斌
一、十年梦断后灯街——令人流连的节俗活动
三坊七巷的节俗活动,最热闹的当属南后街元宵时期的花灯。据宋淳熙《三山志》记载,福州上元燃灯,是从唐代就开始的。清乾隆《福州府志》载:“上元张灯,自十一日起,至晦日止。十三、十四、十五三夜尤盛。”张际亮《福州观灯》诗曰:“明星落天光万丈,万二个一声响。翻空更讶九日行,闪烁仍是千珠晃。裁红缕碧谁为工,为蚌为象为鱼龙。错疑天孙玉手剪云锦十万匹,片片撒在烛光香霭空濛中。金铙玉管导前后,又疑三郎手挝羯鼓,催出百花放唐宫。……三街六巷尽作珊瑚色,珠翘翠鬓各垂帘。灯所过处一齐帘卷风雨疾,绛蜡可惜亦有情。独到帘边光彩出,倦客看灯懒看人。”(《张亨甫全集》)在这几日,福州的夜晚明如白昼,街上各色花灯光彩夺目,动物、人物、花果等各式花灯应有尽有,真是宝马香车、游人如潮。
而福州灯市,最繁华的地方就是连接三坊七巷的南后街。据说,南后街的花灯始于宋,盛于明清。明清时期后街灯市的繁华,我们从古人的诗歌中亦可略窥一二。明谢肇淛《元夕感怀》曰:“春风怀故里,火树锦云蒸。金粟风前月,闽山庙里灯。香尘秾似雾,绮陌直如绳。十载扁舟梦,栖迟竟未能。”(《小草斋集》)清叶观国《榕城杂咏》云:“闽山庙里看灯回,火齐冰纨满案堆。怪道临风三弄好,开元寺买纸箫来。”据说南后街的花灯店,比肩接踵,达数十家之多。元宵之前,南后街的各个商铺中,便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西瓜灯、莲花灯、菜头灯、橘子灯、绵羊灯、猴子灯、关刀灯、麒麟灯、状元骑马灯、观音送子灯、宫灯、走马灯、龙灯等等。这些花灯有用纸、布、竹、木等制作,也有用玻璃、纱、绢、寿山石等制作,品种丰富,制作精美,雅俗兼备,令人叹为观止。灯市之上,幼童少妇、文人墨客、商家艺人,云集一街,摩肩接踵,盛况空前。民国时期,后街的灯市依旧繁华。郑丽生《元宵但看初八灯》曰:“火树银花耀眼明,后街风月乐难胜。游人如沸春如海,但看元宵初八灯。”火树银花的景象,此时仍然可见。
三坊七巷的元宵节,除了赏花灯活动之外,还有集中于闽山庙的“看鳌山”、“斗宝”、“转三桥”等活动。
“鳌山”之设,由来已久。淳熙《三山志》“彩山”条记载:“州向谯门设立,巍峨突兀,中架棚台,集俳优娼妓,大合乐其上。”鳌山的体积颇大,从正月初十起就开始搭建,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甚至是可以移动的人和动物等,都搁置其上。等鳌山顶上的彩灯一亮,更是玲珑飞动,令人赞叹。李彦彬《闽山庙鳌山》诗曰:“两行灯火晃玻璃,乡社元宵列炬齐。方信三山鳌背上,满城春拥烛龙低。”乾隆《福州府志》亦载:“庙刹驾鳌山,玲珑飞动。又为木架彩棚,妆演故事,谓之台阁。俳优百戏,煎沸道路,箫鼓喧阗,至于彻夜。”
鳌山之外,闽山庙还有“斗宝”的活动。明徐(火勃)(备注:造字,据《汉语大字典2》释义同㶿,bó)《与邓道协书》:“三山元宵最盛,而神庙各出珍奇,生荔留至春时,往往目击之。家兄《元夕》诗有云:‘闽山庙里赛灵神,水陆珍馐满案陈。最爱鲜红盘上果,荔枝如锦色犹鲜。’”(《广群芳谱》)这样的奇珍荟萃,在福州地区估计也只有官宦云集的三坊七巷才举办得起来。
“转三桥”是元宵闽山庙会中的一项特色文化。“转三桥”俗传为祈吉兆,以保一年无病。在十五之夜,福州的闺秀少妇们穿红着绿,簪花佩玉,到闽山庙中烧香拜佛之后,结伴从数座桥上走过,俗谓“转三桥”。宋方孝能诗曰:“灯火风摇沽酒帘,月中人数买花钱。少年心绪如飞絮,争逐遗香拾坠钿。”少年们尾随其后,争先抢夺姑娘们撒落在地上的佩饰,心如飞絮般飘扬。明徐熥《闽中元夕曲》云:“彤檐高揭露妖娇,月色灯光映翠翘。年少路旁虚送目,良家女伴转三桥。”(《慢亭集》)这亦不失为青年男女偶结良缘或传达情意的好时机。
喧哗嬉闹的元宵过后,端午节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在三坊七巷间流传着一个关于“午时书”的故事。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记载:“午时书,盖自前明已然,亦桃符之别调也,相传徐振烈自作门前午时书云:‘门幸无题午,人惭不识丁!’曹石仓先生以此赏异之。”曹石仓即曹学佺,徐振烈即徐五,乃是明代一屠夫。旧时午时书的佳句颇多,却只有这一居住在三坊七巷间的屠夫所写的能为曹学佺所赏识,这也说明了此间文风之盛,因此清人董平章《榕城端午竹枝词》有“最是故乡文物盛,屠门也贴午时书”之言。不管端午节贴午时书是否是福州独有的民间传统风俗,但因这一则佳话,它却与三坊七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外,三坊七巷中流传的宋郑性之祭灶的故事,也是这里的节俗文化之一。郭白阳《竹间续话》卷二记载:“王应山《闽都记》云:宋郑文靖性之致仕,建耆德魁辅坊,闽俗,腊月念四日祀灶。性之微时,以是日贷肉于巷口屠者之妻。屠者归而大恚,径入其舍,取熟肉以去。性之画一马,题诗其上,焚以送灶云:‘一匹乌骓一只鞭,送君骑去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为道文章不值钱。’后以殿元积官江西安抚使,加宝章阁侍制,昼锦归第,气势烜赫。会鸣驺出,屠者适割肉,睨视之曰:‘郑秀才至是耶!’性之令缚至庭,数其罪,捶杀之。至是,出入巷无行人。后坊废,名其巷曰‘急避’。嘉靖间,人恶其名,改为吉庇,此亦坊巷之故事也。”
“犹是春江花月夜,十年梦断后灯街。”花灯也好,塔市也罢,这些活跃于坊巷间的喜庆鲜动的节俗文化,是那样的让人记忆深刻,那样的让人回味悠长。
二、不让郇厨有八珍——芳香四溢的坊巷美食
“民以食为天”,坊巷之中的百姓,自然也离不开饮食。然而,“食不厌精,哙不厌细”,当人们已然摆脱了饥饿的困扰而更进一步去留意佳肴时,美食就成为一种文化了。这样悠长的坊巷间,也曾飘荡着传之后世的美味芬芳。
萨伯森《垂涎续录戏咏》之《光禄坊乡绅店》曰:“玉尺山边宅第新,旁开小店号乡绅。佳肴二簋休嫌少,不让郇厨有八珍。”据说光禄坊乡绅店可能是一些书香世家、官宦大户人家常常光顾的一家菜馆。除了这一乡绅店外,光禄坊中的鼎日有肉绒(肉松)也是远近驰名的福州特色美食。鼎日有牌肉绒乃原福建盐运使厨师林振光(别号鼎鼎,今闽侯县上街人)所创。因一次偶然的失误,林振光不小心将卤肉煮成了肉绒,没想到却甚为美味,林振光于是不断地进行改良,这种肉绒便日渐地大受欢迎。后来,林鼎鼎从盐运史家出来,便自己在光禄坊开设了一家肉绒店,招牌就叫“鼎日有”。福建盐运史刘步溪还为此店题写了一幅匾额——“鼎日有肉绒栈在此”,为此店增光不少。之后,林鼎鼎又将其制作肉绒的技术传给子孙,“鼎日有”牌肉绒便得以世代传承,并逐渐成为福建的知名品牌,产品远销全国及南洋各地。该店肉绒色泽鲜艳、颗粒均匀、香甜酥松、油而不腻、入口自溶,实乃佐餐的一大佳肴。萨镇冰曾经为此店撰写对联,曰:“酥制肉绒福建第一,宝鼎老牌名震全球”。
闽菜之首“佛跳墙”的发明,与三坊七巷中的杨桥巷有着颇深的关系。关于“佛跳墙”的来历,说法很多,但据郑春发徒弟名厨师强祖淦先生的介绍,“佛跳墙”乃是受到了杨桥巷“钱庄”老板娘的启示而创制的。据《福建菜谱》(福州)附注“佛跳墙”所记:“清朝末年,福州杨桥巷官前月‘钱庄’老板在家中设宴,请布政使周莲。钱庄老板娘是浙江人,对烹饪技术颇有研究。她与家厨将鸡、鸭、肉等主料放进绍兴酒坛中煨制而成荤厚味香的菜肴。布政使用后赞口不绝。回到衙里,他要厨师郑春发烹制同种菜,几经烹制,结果总是不能满意。于是布政司带郑春发到官前月‘钱庄’参观。回衙后,郑春发如法操作,并加进好料烹制,结果还有所发展。后来郑春发与人合伙开设‘三友斋’饮食店,以后不断扩大,改名‘聚春园’。郑春发又不断研究、充实此菜原料和烹制方法,加进参、筋、翅、鲍等18种主料,十几种辅料,用绍兴酒坛煨制,制出的菜香味浓郁,广受赞誉。有一天,几名秀才到‘聚春园’菜馆饮酒。他们尝过百味后都有些腻了,要求上更为别致的好菜。郑春发即捧一坛此菜到秀才桌前,坛盖揭开时,满堂荤香,秀才闻香陶醉,尝之津津有味,拍手称奇。问:何菜也?答:还未起名。于是秀才趁兴吟诗作赋,其中有两句大意是: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大家齐声叫好,借用诗句之意,名此菜曰‘佛跳墙’。‘佛跳墙’就因此得名。”
据说,安民巷34号是福州老字号“观我颐”糕饼商的故居。观我颐糕饼店的传统名点是猪油糕。《福州市名产志》曾记载:“猪油糕是观我颐店制作的重糖重油糯米制品,各家糕饼店均有销售。民国时期,福州城、台两家观我颐糕饼店特聘糕点老师傅徐国藩制作,别出心裁地改用红糖代替白砂糖作原料。由于红砂糖价格比白砂糖便宜,在不增加成本的情况下,增加猪油用量,因此观我颐红糖制作的猪油糕油足味香,色泽金黄,糯性强而不沾,入口易溶,不但干食可口,用开水冲调食之,更为清甜油润。一时轰动榕城,成为群众喜爱的名点。”据萨伯森所载,观我颐猪油糕的独特之处在于甜而且香,因为该店改良了制作方法,用炒熟米粉替代传统的蒸米粉,所以它制作出来的猪油糕便与别处不同。
时光荏苒,坊巷间的这些美食,有的并没有随着历史的变迁而烟消云散,它们依旧被代代传承着,抚慰了我们的味蕾。
三、月明水榭客听歌——曲韵间的优美传说
“春暖华堂人衣锦,月明水榭客听歌。”这是有关衣锦坊的一副楹联。观戏听曲,是百姓们所喜乐之事,富贵人家尤甚。水榭戏台,是福州城内唯一保留至今的一座水上戏台。它位于衣锦坊的一处郑氏宅院中,其设计精美,意境雅致,更以隔水听音的效果为人所称颂。衣锦坊中的欧阳氏花厅,有一覆龟亭,也兼做戏台用,亭边的大厅、厢房为观众席,玲珑精致、优雅清静,也是听戏的好去处。安民巷鄢家花厅中亦有一戏台,平日常有票友聚会。
这些庭院中的戏台,常常唱演着福州的伬唱、评话等曲艺节目,传播着流动于曲律间的历史掌故和民间传说,给平日幽静的坊巷,填上了“洋洋乎盈耳”的悠扬。而更为有趣的是,台上演绎的扣人心弦的剧情,往往就是发生在坊巷间的真实故事,这种被不断重演的历史,往往更加激发起坊巷人家深切的情感共鸣。如闽剧的经典剧目《荔枝换绛桃》、《甘国宝》、《陈若霖斩皇子》等,演绎的便是曾居住于三坊七巷中人物的英雄传奇、悲欢离合,给闽剧注入了鲜活的气息。
《呵呵道人诗草》中描述了福州戏曲演出的情况:“歌风情,心欲醉,歌苦节,涕欲坠。文章自古伦常地,不及‘洋歌’入人易,灯杆高揭‘儒林’标,傀儡居然登场试。商巷少年朝把臂,一时传遍人麕至;就中闺门粗识字,听词能诵《鸾凤记》。香车逐队无猜忌,搭棚一丈为标帜;棚前众目环相识,歌声未起人声沸。人声沸,何须避,侬自听歌不与旁人事;流连竟夕都充寐,但觉歌词有情致。明朝锓本出坊肆,便买一编藏箧笥。”庭院深深,曲韵悠长。而今,修复后的水榭戏台已经对外开放了,我们期盼着,古老的风华能够在这里重现。
四、晚凉声唱卖花柔——与才女相映成趣的旧时花市
花仓前花市,是三坊七巷民俗文化的又一缤纷体现。花仓前,原称仓前街,位于文儒坊和光禄坊西之间的环城河岸,因此街是制花的手工作坊的聚集地,故又有“花仓前”之称。这些作坊所做的花称为象生花,又称绒绢花、通草花等,色彩鲜艳,形态各异,深受福州妇女喜爱。旺季时,妇女们成群结队地前来买花,热闹非凡,此时的花市,人流如织,繁华似锦,是旧时福州的一道亮丽风景。入夜后,小贩们肩挑担子,沿街叫卖,也别样动听。清王式金《福州竹枝词》:“剪草裁绒簇采霞,轻摇小鼓自双槌。冬冬报与深闺晓,知是街头人卖花。”如霞的假花,插在姑娘们的发髻上,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于是,我想起了居住于三坊七巷中的诸多才女们。从坊巷中走出的才女,除了我们所熟悉的冰心、庐隐、林徽因这些书写近现代历史的名字之外,“福州八才女”也在闽中流传着芳名。“福州八才女”有王真、王德愔、刘蘅、何曦、薛念娟、张苏铮、施秉庄、叶可羲,她们与冰心同时期,是曾居住于光禄坊的诗词名家何振岱的女弟子。“八才女”们时兴雅集,吟诗作对。行走于三坊七巷间的才女,为三坊七巷增添了美丽与诗意。昔日鲜艳的花儿,也曾在这些才女们的发髻上争奇斗艳过。若没有坊巷中才女们的映衬,这繁盛的花市,怕是有几许失色了。
与这些人造绢花相媲美的还有街上叫卖的鲜花。刘心香先生有诗云:“七巷三坊记旧游,晚凉声唱卖花柔。紫菱丹荔黄皮果,一路香风引酒楼。”
至今,花市虽然消失了,但夏秋时节,飘动于福州大街小巷的茉莉、玉兰的芬芳,仍会提醒人们想起这昔日的花和与花相媲美的女儿们。
五、衣锦坊前南后街——书卷香中的繁华古街
如果说与才女们相映成趣的仓前花市给三坊七巷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清柔,那么,坊巷中的才子文人则促进了南后街书市的繁荣。
三坊七巷不仅是旧时官僚缙绅、文人学者的聚居之地,省内各州县在这里也都设有试馆,每天文人、学者、生员来往不绝,南后街的书铺业便应运而兴,并逐渐形成一条专营线装古书、碑帖字画和文房四宝的文化古街。
南后街的书坊,始于明末清初,那时这里书坊林立,多达二三十家,居福州之首。作为福州古籍书店的集中地,南后街的许多古书铺买卖孤本、善本、古旧书籍和历代名人字画,成为当地和外地名流学者经常光顾流连的地方。清朝时曾有广州旅闽的文人王国瑞逛完三坊七巷后,写了一首诗道:“正阳门外琉璃厂,衣锦坊前南后街。客里偷闲书市去,见多未见足开怀。”把南后街比作北京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可见当时的繁华景象。时至清末,南后街较为著名的书坊还有14家,如醉经阁、聚成堂、陆记等。
三坊七巷的这些书铺,除了从事古旧图书、字画的销售、裱褙外,其中一些书铺则兼营刻书,前店后坊,集图书的出版与销售为一体。南后街的刻书坊,继起于宋明时期“天下客商贩者如织”的闽北建阳刻书坊衰歇之后,为福建古代刻书业点亮了最后的辉煌,也为近现代福建出版业向省城福州的集中奠定了基础。
三坊七巷中的民俗与福州文人的诗词相融合,是坊巷中文人情致与民间风俗相映成趣的一种体现。当精英文化与市民文化相碰撞,当文人意趣与世俗百态相融合时,三坊七巷中的民俗文化便显得那么的活泼生动、异趣纷呈了。